写在前面:
以前每年生日,我都会写一篇文字给自己,当是过去一年的总结。
写这篇文字恰恰是我四十岁生日的前一天,我在想如果一个人能活到八十岁,那四十岁的我刚刚好走过了一半的路程。所以我不仅要为三十九岁做一个总结,我也应该为我的前半生做一个总结。
我要写怎样的总结才好?
如果我给自己写封遗书呢?
当这个念头冒出来的时候,我并没有觉得无厘头。
遗书不仅包含了自己未完成的遗憾,也有想要旁人帮助继续完成的目标,有一生的总结,也有留给后人的提醒。
写封遗书为前半生做总结,明天开始,我将重新开启下半段人生旅程。
轻装上阵进入四十,总好过浑浑噩噩变成中年油腻男,脸上写着人生无常未来无望,背后缠一身蜘蛛网,整个人又颓废又慌张。
若是梳理前半生的荒谬,则会让后半生变得自由。
若前半生因为努力而做到了无憾,则会让后半生做选择时变得更加果敢。
越想越觉得遗书是个好东西。
于是,我想:如果明天我就死了,那现在我会写什么呢?
写在四十岁的遗书
爸妈:
当你们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正在你们身边陪着你们读这封信。
虽然我没了呼吸,但我现在还是笑嘻嘻的,就像往常我和你们相处时那样。
你俩想哭就哭一会儿,但不要太难过,很多人离开连一句遗言都没有,你们看,我还写了封信给你们,光是能收到这封信,就值得庆祝了。
还记得大学时,我每天都给你们分别打电话吗?
有天我爸受不了了,就问我:“一个男孩子,怎么每天都要打电话,也没什么话说,腻歪那么多干吗?”
我就很严肃地告诉爸爸:“哎呀,万一明天我死了,最起码你还记得最后我跟你说的话是什么,你也知道我爱你们嘛。”
没人知道死亡与明天哪个先来,所以从二十岁开始,我就每天都在做这个准备。
准备了二十年,终于也派上用场了。
四十岁就离开这个世界,听起来似乎没有赚到。但就我个人而言,我已经很满意了,爸爸曾说人生在世最怕没有活明白,没有活尽兴,活得不像自己。
而我觉得我活得挺明白的,也活得尽兴,最重要的是我的生活都是自己的选择,我也活得很开心。从爸爸的原则来看,我已经很大程度符合“没有白活一次”的标准了。
这四十年,我经历了很多困难,但没有任何一个困难把我困在原地。无论多么想放弃,多么焦虑,我总能说服自己换不同的角度去解决问题,虽然结果在他人看来时好时坏,但在我看来,我没有给自己徒添困扰,还能继续往前走,就是最好的结果。
我遇见了很多对我有意义的人。我被人爱过,也爱过人,和爱的人牵过手,体会过人间最幸福的时刻。我被伤害过,也伤害过别人,分开时都许过一些没能做到的承诺。我哭着对朋友说,这辈子再也不会相信爱了,内心荒芜了好几年,可偏偏还能再遇见一阵微风,从干涸里冒出春天。虽然我不相信爱,但我开始相信新的人了。就算我走了,我爱的人和爱我的人一样,还都是你们的孩子。
十八岁离开你们,开始人生的远行,走了比你们更远的路,也看了比你们更高的天空,你们也应该为我感到开心。手机上的飞行软件记录我去了11个国家,74座城市,飞行了83万公里,1450个小时,在天空穿梭了550次。
你们有段时间总暗示我,我哪个同学又生孩子了,他们的哪个孩子又升初中了。
我总是笑着说,那个同学成绩很差,毕业进入社会后,也没有想着如何去看更多的世界,就生了小孩。虽然这样也是一种有意义的人生,但那并不是我想要的人生。我希望自己能成为一个尽可能看到更多世界的人,如果有了孩子,我也能让孩子看到更多的世界。
说到这儿,真是不好意思,没给你们留下一个孙子或孙女,似乎有些遗憾。但我又想,如果真给你们留下了一个孩子,你们每天看着他,想起我,然后以泪洗面,似乎也不是什么好事。你俩辛辛苦苦地把我养大,好不容易退休了,就好好地过好自己的晚年生活吧,不要再成为保姆了。
我的稿费、公司的股份、北京的房子,你们都可以折算成现金,应该够你俩好好养老了。如果爸爸愿意的话,甚至可以约上自己的那些好朋友一起养老,大家住一块,热热闹闹的,应该也够了。趁你们活着还健康,就赶紧花了吧,没有什么比花孩子挣的钱更快乐的事了。更何况,
孩子还死了,哈哈哈。
花完,就在另一个世界见面吧,我还会挣钱等着你们的。
有些话还想单独和妈妈说一下。
我性格里可能更靠近爸爸,人生里无论遇到任何事情都往好了想,所以我一点都不担心他会想不开。
可是你,又善良又总为别人考虑,一辈子围着我和爸爸转,如果我或爸爸离开,你一定会很难过吧。
你作为一位母亲,真的很厉害了。
从小到大,我不知道听周围的朋友们说过多少次:“刘同,你的妈妈也太好了吧。”
每每提及你,我都很自豪。
家里我的抽屉里有一本高中毕业册,明明是我的纪念册,但一大半的同学却专门给你写了很多话。包括现在同学聚会,只要看到我,大家就必然提起你。
一个考上上海的大学、现在在高铁站工作的同学说,高二的时候他在医院打针住了三天,你带着他到处看病,最后结账的时候收费室只收了他一块钱,其他的费用你都帮他出了。
我也记得小时候你带我坐火车去江西的外公外婆家,晚上住在小旅馆,门锁很松,你害怕有人闯进来,就让我一个人睡床上,然后开着灯,自己坐在地上靠着门睡了一夜。
高考时,爸爸不让我报考中文系,你看着我,告诉我:“如果你喜欢,那我们就改志愿,不管他了。”
二十八岁的那天晚上,你应该记得吧。那大概是我人生最差劲的时刻,工作不顺,感情不顺,和你们的沟通也出了巨大的问题,我觉得自己的人生大概率会垮在二十八岁那年。
你大概察觉到了我的不对劲,晚上一直坐在客厅等我。
我凌晨三点回到家,你还没睡,想和我聊一聊。
那晚,我一股脑儿地把自己人生所有的不堪和痛苦都说了出来。
那是你完全不认识的我,但那个我便是真实的我。
我说啊说啊,中间也哭了几鼻子,大概是觉得自己十八岁离开家之后的十年,一切都是自己的选择,不应该跟你们抱怨任何事情。可那天晚上,你一直在等我,让我意识到“我有父母,我就应该告诉他们一切,他们如果不接受真实的我,不仅是我的遗憾,也是他们的遗憾”。
你听完,没有激动,没有生气,也没有难过,你只是反复在确认:“我能帮你什么吗?我需要怎么做?”
我说:“我只希望我最亲的你和我爸能完全站在我这边理解我就行。”
你说没问题,你去搞定我老爸。
那时,我觉得能成为你的儿子真是幸运。
虽然你看起来柔柔弱弱的,说话也很温柔,可是到了我人生的关键时刻,你总是会为我出头,保护我。
爸爸退休后返聘去医院坐门诊,你为了他出行方便,在六十五岁时考了驾照。
白天在家没事,你就开始学古筝,和同学们参加市里的比赛,也拿到了第一名。
我说你白发越来越多,染发对身体不好,最好戴假发。你二话不说,立刻就去买了两顶。
我说你退休了也有时间,可以学着化一点淡妆,让自己漂亮起来。然后你就立刻去文了眉,涂起了口红。
以前每次说到我更像谁的时候,大家都说我的性格像爸爸,我也觉得我像爸爸更多一点,你就有些难过。但现在说着说着,我怎么觉得自己更像你的性格呢?任何事情,只要觉得开心,二话不说就去做了,根本不在意别人怎么看。
为什么我到现在才意识到呢?
好了,接下来我想对爸爸也说些心里话了。
三十岁之后,我突然发现了和爸爸沟通的密码,别把他当爸爸,把他当兄弟,他就开心。
爸爸以前问我:“你在文章里写你妈妈,你怎么不写写我?”
我说我对你又不了解,我们连吵架都是冷战,有什么可写的嘛!
今年,我终于写了一篇关于爸爸的文章。
爸爸帮我找剧本里关于医学病症的bug(漏洞)。
爸爸带着演员上山认所有的草药。
爸爸成为每次聚会最会搞气氛的那个人。
我能成为爸爸的儿子也真的很走运啊。
写到这里,我真的很想写下辈子还想当你们的儿子,可我走得比你俩早……那我就当你们的爹好了(真不是骂人的话……而是真的希望我们下辈子还能成为一家人,生生世世的一家人,当你们的狗啊猫啊都行)。
要说还有什么遗憾,似乎也想不到了。想要感谢的人很多,就不一一提及了,主要是害怕漏了谁,也没机会弥补。反正心里有我的朋友,我会进他们梦里的。
别的好像真的没什么要说的了。
爸,妈,那就这样了。
我会想念你们的。
你们要好好的。
儿子:刘同
2021年2月26日
爸妈:
昨天写完那封信,突然想起还有几件事。
我养的两条狗,同喜和二白。
同喜十二岁了,也算是高龄了;二白五岁,还活泼得很。
我把它俩托付给了朋友,你俩如果没事,可以去看看。
同喜像长大的我,固执、折腾,也贴心。
二白像小时候的我,胆小忍让,喜欢装乖。
你们去看它俩的时候,可以买两个小玩具。
同喜喜欢红色的娃娃,二白喜欢黄色的娃娃。
另外一件事,是我和你俩商量好的。
我的骨灰一些埋在家里院子的树下,让我陪着你们。
还有一些放在家里,让我看着你们。
还有三两好友,你们都认识,如果他们来看你们或看我的时候,想留一些关于我的回忆,就让他们挑一些我留下的东西带回去吧。
我的微博密码写在了给妈妈的那个信封里,你们可以登录我的微博,也许会有一些读者写一些话给我,你们可以帮我回复,谢谢他们,他们会知道这是我的父母。
别的真没了。
儿子:刘同
2021年2月27日
写在后面:
我对遗书最初的理解来源于电视剧。
小时候的我一直觉得只有有钱人死之前才需要遗书,内容无非是名下的财产应该如何分配。电视剧里,律师不动声色地念着老爷的遗书,儿女们以小家为单位簇拥在一起哭泣。我边看边想,如果有人死了之后给我留个100万,我应该会当场笑出声来吧。
十几二十岁,又对遗书有了新的疑惑——多数死亡的原因都源于意外,连他们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死期,又怎能先写下遗书呢?就算写好了遗书,在他死的那一刻,真的没有别的遗漏的内容了吗?
果然在尝试写这些的时候,总是会有忘记的内容。
后来写完这封“遗书”后,我一直没敢看。
过了大半年我重新读起,依然能想到那天写信时的心情。我写的时候尚如此,如果妈妈看到这封信,肯定又会大骂我,活得好好的,为什么要写这种鬼东西,真是不吉利。
然后她肯定又会想好几天,然后发信息问我:“同同,你不会得了什么病吧?用这样的方式慢慢让我和你爸接受?你千万不要吓我!!!”
我太了解我妈了。
所以我不敢给她看,我也不敢跟她提,但万一她在我的书里看到了,她到底是会难过,还是会感动呢?我不清楚,但写完这些后,我很庆幸给了自己一个机会写下这些。
如果我真的突然离开,这就是我想告诉这个世界的话。
如果我还健康地活着,这也是我心里想告诉这个世界的话。
我四十岁之前,真的活得挺开心的。除了自己很认真对待生活,最重要的是有理解我的爸爸妈妈,能让我健健康康地生活着,过着自己想要的人生。
所以接下来的下半生,这一点绝不能变啊。
最后一句还是写给我妈:“妈,我真的很好!好得不得了!接下来我的后半生会比现在还要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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