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合肥,古称庐州,乃北宋龙图阁大学士包拯故里。这位铁面法官“日断阳、夜断阴”的种种神话,曾被后世敷衍得花团锦簇、妇孺皆知,合肥人以此为荣。旧合肥城南有建于清朝康熙年间的“包公祠”,祠内有线刻石板包公像,祠外高台凉亭内有一眼水井,井栏石围已被井绳磨勒出道道深沟,这些岁月的刻痕曾是那样的令我感动,此眼井便是“廉泉”。廉泉甘洌清醇,盛夏时游人常来此取水消暑解渴。传说,凡贪赃枉法者饮之必腹痛似绞,常人则甘之如饴。祠外的带状池塘是“包河”。而今半个多世纪过去后,关于包河的全部记忆只剩下岸边的春风杨柳和夏日池塘中绿盖掩映的荷花。儿时曾经摘断带刺的荷梗撑起硕大的绿叶遮挡骄阳;也曾采下蓬花,一瓣瓣掰开那由深渐浅的粉红……也许正是从这一刻起,荷花便把她那神秘的种子栽种到了一个懵懂少年的心底。
当然,在以后半个多世纪的时光里,我还见过杭州西湖的“三秋桂子、十里荷花”;见过朱自清笔下清华园的月色荷花;见过沧浪亭外那七亩方塘里摇曳在细雨中的荷花;见过玄武湖秋风中睡在残叶上孤寂的荷花……这些印象都是模糊的,浅浅的,几乎算不上什么周遭际遇。我第一次真正的“荷花感动”不是在池塘里见到它,而是在日本大阪市立美术馆看到李鱓《风荷图轴》的纸本荷花。画上题跋:“休疑水盖染淤泥,墨晕翻飞色尽黧。昨夜黑云拖浦溆,草堂尺素雨风凄”……画家用水墨晕染成大片荷叶,莲蓬、荷花夹在叶中,下有芦荻数茎,笔墨纵横,枝茎纷披。这幅纯水墨的荷花图轴,不似周敦颐说的那样“出淤泥而不染”般纯洁,也不是我幼时记忆中的那样由深渐浅的粉嫩妖红。然而,它不仅从完全相反的视角抓住了系在我心间的乡思,也撩拨着我对画作者寄附于荷花上的感怀身世与幻梦萦想。
稍后,我又见过徐青藤托物言志:“养就孤标人不识,时有黄甲独传胪”的《金甲荷花》;见过八大山人用泼墨法写就的风神朴茂的《荷花》:一枝卓尔不群的白莲临风照水,俯看着老嫩枯荣的荷叶,这凝视中便是后世津津乐道的冷硬狂怪和温雅沉雄;我还见过黄永玉“风卷连天碧,雨听一叶鼓”的湘西荷花;见过宋雨桂那脱胎于吴昌硕、潘天寿一路没骨法的关东荷花……最新一次令我感动于荷花的是陈家泠的画荷系列。莲蓬为点,刺茎为线,叶盖为面,新派画家以一种完全灿然一新的节奏在解构和翻唱着荷花这首古老的歌谣。虽然这声音细若游丝,淡若浮云,但它穿透空气和尘埃后,便把灼热的、自己关于荷花的理解和印象烙在了当下每一个读者视线。对于荷花来说,原来同样的种子,在不同人的心中可以开出各种各样、姿彩万千的不同样的花。这些宣纸上的花开花落,在诉说着怎样的恩恩怨怨……关于荷花的美丽已经无从稽考了,但是无论岁月如何流逝,荷花不仅不会遥不可及,而是总有一些心灵会深陷其中,恋恋不舍,会让它开得更加忧伤或者灿烂。
荷画的宿命当然不仅仅是悲情的灰调子。张大千叠翠堆红,金线勾勒的重彩荷花便又是一种别样风姿。前年初夏,我在编纂《知真味雅》一书时,那幅20世纪40年代诞生的《红妆步障》金碧荷花翩然来到了我的面前。错综复杂的构图,精致秀雅的气韵,使它曾被宋美龄视为珍爱。如今漂洋过海重返故国,带回了一曲史诗般的交响,一种结结实实的璀璨,哪怕它是在为一个没落的王朝咏叹。子丑年,我曾两次赴台考察艺术博物馆。我最喜欢的不是声名远大的台北故宫,不是建筑恢弘的荣发基金会博物馆,而是那座纯纯的、充满人情味、隐身于闹市的“国立历史博物馆”。一天,在看完张大千诞辰一百一十周年纪念大展后,我来到二楼的咖啡厅休憩,陪同指着临窗的一把椅子告诉我,这是大千先生晚年常坐的位子。我久久地静静地盯着眼前这把离人已去、惆怅落寞的椅子,想象着那位美髯公品啜香茗时的开怀一笑……当我把视线移向窗外,看见窗下一泓湖水的尽头,正有几片星星点点的荷叶托着几茎荷花也在向我们这里眺望。一瞬间,荷花、大千翁,还有我的目光仿佛都在交错的对视中纠缠到了一起,一种莫逆于心的纠缠啊。花是悦人画,人是解语花。无声的问候伴着关于花与画的笑问笑答一齐悄悄地落向夕照澄澈的湖底……
张大千《泼彩荷花》
画家一定知道那个关于佛祖释迦牟尼降生时脚踏七步莲花的传说,因为我从这花非花、叶非叶、枝非枝、果非果中读到的不仅是美感的言说形式、技法的元素象征,更多的是一种宗教感的“惟恍惟惚”“恍兮惚兮”,一种亲切的神秘。
荷花之不可言说的美感便是“禅意”,而“禅意”的尽头是佛祖的拈花微笑,是宗教。对于绘画,如何捕捉灵动,如何在放弃中参悟机心,如何在坚守中表述渴望,大概都是求道者的良苦用心。这正像一片荷叶的阴阳两面:仰望天堂和俯瞰大地。在这向两极延伸的叩问中,有的人看见画家将一声叹息写进了祈祷,写进了荷花——那支从池塘里绽放的宗教。可是你知道吗?画家此刻正吞咽着燃烧的激情,吞咽着分明闪烁的情欲与渴望。善非善、恶非恶,这一切都是画家用没骨渗化或勾线填色呈现于世人面前的心迹。每一片荷叶都裹着一颗内省的……虔诚。但它同时又是那样坦然地舒展自己,推广着自己,期望着人们看到隐喻建构的大同。尽管画家的画仍然是画,荷花仍然是荷花,而不是宗教。
将历史上画家的荷画系列、天南地北的系列荷花与哲学和宗教捆绑在一起,也许又是一次误读。我不介意绘画上的见喜见悲,反思物我。阐释艺术的错位一向由人去取。我只担心千万不要因此而误读画家的四时佳兴与自得人心;不要辜负了荷花在光影中的那份云淡风轻……杨柳依依如何?雨雪霏霏又如何?那些我看过的荷花和荷画从未欺骗过我,那些招摇的谎话无非是在宣喻一种生命的箴言。不要将理性与激情对立起来,不要将单纯与复杂对立起来,不要将静穆与喧闹对立起来,不要将抱虚冲淡与热爱生命对立起来……今天,我如是观荷画,也如是观荷花。对于绘画,文字的宿命只能是期待,就像对荷花,当它在秋风和冬雪中将莲子深埋于泥土时,我们只能期待她在来年的春风中浮出水面,在盛夏的池塘中再一次绽放。
甲申初冬草于海上放思楼
庚寅清明改定于京华放思楼
补记:也许是受了濂溪先生“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的影响,如此爱荷爱莲的我成年后就从未真正亲近过荷花,从未折一支在手携归家中清供。直到三日前太湖三山岛神游才破了旧例,或者说了却遗憾。同游王导、王康、曹曹年轻朋友们帮助,得“三果两花”返沪,当晚于灯烛下对坐时内心的欣悦无从言表,仿佛携回的不是摘枝莲荷,而是八百里太湖的无尽风光和如花岁月,更是找到了险些丢失的童心和浪漫。再过两天就是秋分了,今年的暑热夏凉、昼短夜长到了分界线,秋思、秋愁、秋哀也会在上了年纪人的心上滋漫开来,然而,当一荷照眼时就又会慢慢散去,于是将这心声轻轻诉于荷花:
我从太湖来,
折支观音花,
清香储宝瓶,
平安散万家,
三日姑苏游,
恰似梦仲夏,
朋友殷勤意,
醉人湖酒茶,
虎丘凭风立,
曲园吊公家,
东山行不足,
三岛兴无涯,
风雨水上来,
仙人兴味佳,
暂别虽不忍,
再约秋月华。
传铭苏州归沪急就记兴
原文收录于《草间即庙堂》、《审美决定论》
作者简介:刘传铭
著名文化学者,原上海视觉艺术学院教授、文化艺术研究院院长,中国艺术研究院文化艺术高端智库专家委员,中国文化书院导师,上海交通大学神话研究院学术委员,深圳大学特聘教授, 中国南社文史馆馆长。中国外文局重点项目大型丛书《丝路百城传》总主编。中国国家文物局、辽宁省委宣传部联合主办大型文物展《又见大唐》总策展人。中国中央电视台《百年巨匠》百集大型纪录片总撰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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