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19日，网友@安陌生i在微博发帖，点名爆料中国民用航空飞行学院存在校园霸凌，等级制度森严，“学姐”大过天，引起广泛关注。
9月24日，舆论发酵5天后，学校官微发布通告称，网络内容为个别学生自撰，学校并不存在“学姐为学妹立规矩”之说。
中飞院的“学姐”到底是什么样的存在？我们找到中飞院的学生们，在他们“战战兢兢”的描述下，还原了一场恶性循环的校园霸凌事件。而在其背后，则是错综复杂的权利滥用和混乱的校园管理。
“这些新生都太跳了，得好好收拾一下。”
薛晓飞和室友们坐在宿舍里，听到学长在门外的声音。男孩们面面相觑。
薛晓飞是中国民用航空飞行学院（以下简称“中飞院”）的新生，尽管事先就被提醒过，“见到学长要有礼貌”，但结束了一天报到流程后，面对前来查寝的学长，他和室友们也只是和对方简单打了个招呼，就玩起了手机。
学长沉默了一会，转身出门了。彼时的薛晓飞并没有感受到什么异样，直到廊道里传来一句暴跳如雷的喊声：“集合！”
虽然正式军训要到第二天才开始，但面对高年级学长的“指示”，新生们只得纷纷出了门，在走廊上一字排开站好，并在学长的“命令”下，做起了俯卧撑。
拳头抵在冰冷的地面上，薛晓飞一边汗如雨下，一边心想：这就是“收拾”了。
“学姐的地盘”
在Vista看天下政商智库记者提出采访请求后，薛晓飞显得异常谨慎，并多次要求匿名或模糊处理信息。同样的恐惧出现在另一名空乘专业的女孩身上——为了接受采访，她特意跑出了校园，因为“怕隔墙有耳”。
追究其恐惧的原因，或许是因为在即将过去的9月，中飞院的新生们多多少少都经历或目睹过所谓的“收拾”。
在微博网友@安陌生i的爆料贴中，“学姐”们自行制定的种种规定，已经形成了事实性的压迫——“不管在什么场合，都要叫学姐好”、“不能化妆”、“不能谈恋爱”、“不能去闻香阁（食堂）、小吃街、干锅街等地，不能点外卖，更不能和学长一起吃饭”……一连串不能，勾勒出一个“社会大姐大”的形象。
网曝中飞院“学姐”立下的“规矩”。（网络图）
其中，新生不能去食堂吃饭，“学姐”们解释称，因为闻香阁等地是“学姐的地盘”。
事实上，“学姐的地盘”范围可能已经蔓延到了整个学校。在安陌生i发布的微信截图中，有人在微信群里发言称：“在广场看见学姐不叫，披着头发的是哪个？麻溜站出来！是不是一个一个都皮了？”
规矩要在新学期伊始就立好。薛晓飞向Vista看天下政商智库记者回忆道：“代班长（上一届学长）给我们上的第一课就是教我们，‘要学会情商高’。比如见到学长学姐要问好；看到系办公室门开了，就要进去给擦擦地，打扫灰尘；四五层的寝室是学长们住的地方，没事就不要上去了。”
说起这些，他显得有些苦闷：“这感觉就是在告诉我们，那里是富人区，我们这些贫民不能轻易觐见。”
事情发酵的第五天，中飞院校方终于给出了官方声明。
声明宣称：经调查，发布爆料微博者系该校2018级非空乘专业男生，非网传空乘专业的女生。该男生因与女生在校内同行游玩时遭校友调侃，同时认为学校管理与想象中有差距，因而选择网络表达。
9月20日，中飞院通过官方微博发表声明。（网络图）
校方认为，安陌生i所爆料的信息皆因其“认为学校的管理与自己想象中的大学生活有差距”，而校内不存在学姐为学妹立规矩之说，并表态对“校园霸凌”零容忍。而安陌生i更是在爆料后的第二天，就自行删掉了全部微博，毕竟他还要在中飞院继续上学。
这样的结果，对于薛晓飞等亲历者而言，恐怕难以令人信服——“学姐”式的校园霸凌既非偶发事件，也不是独立事件。
“记住你们心头的恨，
直到你们自己成为学姐”
作为2015级地面专业的“学长”，陈睿对Vista看天下政商智库记者透露，自己也曾耳闻过一些关于“学姐教育学妹”的事情，只不过“没有像今年这么严重”。
事实上，早在2016年，中飞院的百度贴吧就有人发布了一条题为“空乘学姐好厉害哦”的帖子，贴主表示，自己并不是空乘专业的学生，所以没有问“学姐好”，因此直接遭到了空乘系学姐的辱骂。其下有人回复道：“年年如此。”
在中飞院，空乘专业似乎是这种现象的高发地。“我们的宿舍是公寓式的，而空乘系的公寓在离我们都很远的地方，轻易见不到。”薛晓飞说道：“我们轻易也不会去接触空乘专业的学生，我们的代班长警告过我们，空乘系的水很深，攀比之风也严重。”
而根据薛晓飞等其他同学证实，空乘系的专业分数线属于校内较低的专业之一，最低录取分数仅为172。而相比之下，空乘系的学费却遥遥领先，“跟其他专业不是一个数量级的”。
不仅在中飞院，其他学院的空乘院系似乎也多多少少存在着此类问题。
山东某飞行学院空乘专业的新生乔西，在入学后也见识了“此生未见的场面”。
微博网友爆料，中飞院军训期间有学长要求新生连续做俯卧撑。（视频截图）
某天傍晚的拉练中，面对又一次唱得不完美的军歌，前来监督的学姐终于愤怒了：“你们这些婊子！一天到晚那么多事，不要给脸不要脸。”乔西愣在了当场，此时却听见站在一旁的系书记幽幽地说：“记住你们学姐骂你们的这些话，记住你们现在心头的恨，直到你们自己成为学姐。”
“那天晚上我们整个宿舍的女孩都崩溃了，回去之后就抱在一起哭。这事被上一届的学姐听说了之后，她们挺不以为然的，说这不至于吧，才哪到哪啊。”乔西对Vista看天下政商智库记者总结道：“她们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她们已经经历过这些了。”
在舆论的发酵地——微博上，“已经经历过这些”成为了一些“学姐”们的教育模板，“哪一届不是这样过来的”则是标准开头。
校园霸凌不是一个新话题了。从身体上的暴力，到人际关系上的排挤、言语上的讥笑，再到性方面的骚扰，这些在学校场所发生的欺凌和压迫事件都归为校园霸凌的范围。调查显示，大约20%的美国学生表示曾遭受过校园霸凌，而我国目前的相关数据仍缺失。
数据显示，约20%美国学生表示曾遭受过校园霸凌。（网络图）
事实上，在中飞院目前所见的这场霸凌中，我们却难以找到一个真正的施害者。不管是“学姐”还是“学弟”“学妹”，都是这场恶性循环中的受害者。
在心理学科普专家唐映红看来，舆论其实“骂”错了人。“所谓的‘学姐’本身，也是（学校尊卑分明）体系的受害者。”唐映红对Vista看天下政商智库记者解释道：“学生随机地报考，并去到学校，为何独独在这个学校（有霸凌新生的行为）？难道是这些学生天生带有劣根性吗？究其根本，这是一个学校滥权的问题。在军训过程中，学校不恰当地赋予某些学生过多的权力，而所谓学姐霸凌学生，只是学校管理上渎职的一个病兆。”
在又一次被学姐训斥后，乔西和她的朋友们聚在一起悄悄地发牢骚。最终，一个同学叹了口气，“安慰”大家道：“等我们也熬成学姐就好了，可以欺负欺负新来的。”
“军事化管理不能成为
尊卑体系的遮羞布”
打开中飞院的学校官网，你可以看到这样的介绍：“学校直属中国民用航空局，前身是创建于1956年的中国民用航空局航空学校……被誉为中国民航飞行员的‘摇篮’、中国民航管理干部的‘黄埔’。”
我们尚不能知道中飞院是否可以重现黄埔的辉煌，但它至少已经重现了军事化管理。
中国民航飞行学院官网。（网页截图）
涉及飞行，对学生身体素质的要求自然高，因此在中飞院，除了普通理论专业，飞行、空乘、空保专业均实行军事化管理。但薛晓飞显然还未能完全接受这样的“军事化管理”。
尚未正式开始大一的课程，薛晓飞还没怎么见过院系的老师。在他看来，或许是因为人手不足，许多原本需要系导员和书记完成的工作，都被权力下放给了大二的学长们。
因为需要随时拉练，数百名和薛晓飞一样的大一新生们，不能像其他专业的同学一样可以随时出校。“在我们的生活里面，与学姐学长的交集占了大部分。如果被他们盯上了，日子就会很难过了。”
陈睿则表示，他在入学之前就已经听说了学校的军事化管理体系，并对诸如“一人犯错，全班受罚”、及时整理内务、随时拉练等管理表示无可厚非，“但军事化管理不能成为过分的尊卑体系的遮羞布。”
即将进入社会，母校却成为了人们口中“校园霸凌”发生的地方，这多少让他有些低落。
陈睿说，按照校方的说法，如今的“苦”都是为了他们以后进入社会做准备——“学生以后进公司也得低调点，（所以）让他们提前在学校里历练历练。”
然而，把校园打造成想象中等级严苛的社会，是高校应该提供的课程吗？因此，校园内的权力滥用，就有了合理的解释吗？
“我们高校现在的管理制度已经到了必须要反思的地步了。”在唐映红看来，“中飞院事件”的背后，其实是高校管理缺失的一种表现，他指出：“（中飞院事件中）我们看到的对于学生管理的这种‘严格’，在现代文明的角度来讲，已经成为侵害学生权力的一种表现。”
眼下，正是第一批00后步入大学的时期。唐映红认为，移动互联网和社交媒体使得00后的孩子接收到了前人接收不到的信息与思想，“70后、80后未必就没有经历过校园中的这种尊卑体系，但或许只有00后的孩子们有这种能量，可以在社交媒体上表达出自己所遭受到的不公，并引起一场舆论风暴。”
最初在微博上爆料中飞院霸凌事件的网友，在爆料第二天自行删除了所有微博。（微博截图）
但相比之下，高校制度似乎依旧在沿袭“旧模式”。
薛晓飞或许感受到了这种割裂。“我来这所学校也是想成为一名飞行员的，不是来作践自己的。在我看来，人可以谦虚，但不能卑贱。”即将结束采访时，他叹了口气，缓缓地说。
（文中薛晓飞、陈睿、乔西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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